“偽寫作“命題觀之弊害論文

　　高考作文命題“偽寫作”導(dǎo)向已成泛濫之災(zāi)，是到了該當(dāng)頭棒喝的時候了。

　　以往我們認為，語文高考許多試題并不能真正檢測考生的語文素養(yǎng)，屬于廢題，唯有作文題最能檢測一個人的語文素養(yǎng)。然而，如今這種認知也遭到質(zhì)疑。因為高考作文命題觀念的失誤，在很大程度上導(dǎo)致了考生“偽寫作”，“偽寫作”勢必導(dǎo)致“偽評價”，而作為教學(xué)導(dǎo)向的高考“偽評價”，又必然導(dǎo)致“偽教學(xué)”。語文教育便是在這個惡性循環(huán)中空轉(zhuǎn)，消耗著莘莘學(xué)子寶貴的青春年華，悄然吞噬著他們的言語生命、精神生命。

　　今年全國高考作文題均為“供料作文”題型，如果出得好，自有其長處，就是類同于自然狀態(tài)下的寫作，由“材料”形成“觀點”：如果出得不好，那就可能與其他題型一樣，難逃“偽寫作”之弊害。福建高考作文題便屬于出得不好的，是較有代表性的，可以作為示例。由于“偽寫作”命題觀具有普遍性，因此，在討論中，自然也會涉及其他各套作文題，在此一并討論，供命題者與老師們思考，以期喚起語文界對偽寫作——偽評價、偽教學(xué)之覺悟，使高考作文與語文教學(xué)回歸到正軌。

　　一、偽立意：寫無我之文

　　“供料作文”題的局限，在于名日“供料”，實為“供意”。“供料”的目的是為了“供意”。因而“命題”就成了“命意”，題目包含著命題者的“觀點”，這個“觀點”即考生文章中的“論點”或“主題”。題目“命意”，不論是否明確要求“不要脫離材料內(nèi)容及含意的范圍作文”，都意味著考生寫作“被立意”、“偽立意”。如此，寫作主體被架空，成為他人觀點支配、操縱下的傀儡。

　　在文章中，“意”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�！傲⒁狻钡哪芰�，是寫作最重要的能力，是作者的“核心競爭力”；“意”的創(chuàng)新，是思考力、想象力、精神創(chuàng)造力的集中體現(xiàn)�！氨涣⒁狻�、“偽立意”，以他人之“意”，當(dāng)作自己之“意”，這是寫作嗎？這樣的考試有多高的信度？還有評價的意義嗎？更重要的是，長期以來，作文題強加觀點——“命意”，對考生之“意”——“思想”的持之以恒的壓制，話語權(quán)的毫不留情的侵奪，對他們造成的心靈創(chuàng)傷與精神泯滅，不是一時的，不只是眼前一紙分數(shù)得失的裁判，而是終生的，是自由生命的屠戮。

　　“供料作文”題的“命意”形態(tài)有兩種，“顯性”命意與“隱性”命意。前者是直接將“意”告訴考生，考生只需照“意”構(gòu)思行文即可：后者一般是將“意”隱藏在故事、寓言、新聞等材料之中，讓考生去解讀出其中之“含意”。這兩種類型的“命意”，在考生“被立意”、“偽立意”上，并無實質(zhì)的不同。

　　“福建卷”便屬于“顯性”命意�！帮@性”命意，再細分的話還可以分為“單一觀點入題”與“多觀點入題”。比較而言，后者比前者略好點，因為后者可以讓學(xué)生從“多觀點”中“選意”，考生盡管沒有“立意”的空間，好歹還有“選意”的機會。如“天津卷”、“廣東卷”、“江西卷”、“浙江卷”、“湖南卷”、“山東卷”等就是此類。而前者則沒得挑，給啥是啥，只能逆來順受，撿到筐里就是菜，再怎么不想要也得要�！案＝ň怼本褪菍儆谶@類。這“單一”的“意”是再明白不過的：人生中的賽跑，是在有限的時間內(nèi)看你跑了多少路程�！耙狻奔矗涸谟邢薜纳�命中要與他人賽跑、要快跑——人生要拼搏、惜時……盡管題目中“要求”“立意自定”，但不論是命題者還是考生都心知肚明，這只是例行公事罷了：是“不管你們信不信，反正我信”的欺人自欺，是“此地?zé)o銀三百兩”的“偽善”。沒有哪個考生愚蠢到敢于“自主立意”。

　　“觀點”入題，當(dāng)是作文命題之大忌；“單一觀點入題”尤不可取�！皢我挥^點入題”，使考生連“猜意”、“解意”、“選意”的“思考”機會都不可得。盡管“多觀點入題”也與真實的寫作行為相距甚遠，但畢竟還可以讓考生多少體現(xiàn)出他們的一點判斷力、選擇力，讓他們體會到一丁點兒不由自主中的自主。“單一觀點入題”，則把考生所有的思考之門都關(guān)閉了，等于是明目張膽的綁架。

　　“隱性”命意，命題者不直接“授意”，考生在解“意”上增加了一道手續(xù)，使他們產(chǎn)生一種錯覺，以為這個“意”是自己“發(fā)現(xiàn)”的，是自己“立”的——殊不知，這些“意”也都是命題者預(yù)設(shè)的——一切盡在掌控之中。今年的“全國大綱卷”、“全國新課標(biāo)卷”、“重慶卷”、“安徽卷”、“北京卷”、“遼寧卷”等都屬于此類。(教學(xué)論文 )這只是比“顯性”命意，增加了一些審題難度而已，在“被立意”、“偽立意”上毫無二致。 命題者“命意”，考生“被立意”，絕不是“學(xué)生本位”思維，而是“教師本位”、話語霸權(quán)意識使然�？忌�（學(xué)生）寫作而“被立意”，等于“精神思想”被。還有什么傷痛比這更慘酷嗎？缺乏“立意”自由，寫他人之“意”；文章徒有軀殼，卻沒有靈魂，還有評價的效度、信度可言嗎？

　　二、偽材料：寫無源之文

　　“福建卷”考生被“立”之“意”：“人生中的賽跑，是在有限的時間內(nèi)看你跑了多少路程”，是以“材料”的形態(tài)呈現(xiàn)的，以“單一觀點”作為考生“立論”的依據(jù)、來源。而這個“材料”卻是經(jīng)不起推敲的。以簡陋的或編造的材料——“偽材料”，作為寫作之“意”的來源，這是“供料作文”題的通病。它將造成學(xué)生偏頗、錯誤的“材料”意識。

　　“福建卷”的材料是一個“比喻”，既不是事實材料，也不是理論材料，更不是論題范圍內(nèi)相關(guān)材料的“全

　　部”。這種尋章摘句的“材料”，根本不配作為立論的依據(jù)、來源。作為寫作賴以立論的材料，必須是真實、完整、全面的�！叭松�”如“賽跑”的比喻，只是一種想象，一種虛構(gòu)的可能性。它所提供的“觀點”，不但片面，還十分武斷：排除了人生價值的豐富性與考生對人生的其他一切合理認知。不留任何余地，把一種極不妥當(dāng)?shù)谋扔鲝娂佑诳忌��?/p>

　　事實上，“人生的賽跑”——這個比喻——作為“論點”是不成立的�！叭松�”并不是賽跑，人生壓根就沒法賽跑。人與人的個體差異是很大的，人生的起跑線是不一樣的，一個聾啞人與一個聽覺、發(fā)聲正常的人，一個弱智的人與智力正常、超常的人怎么賽跑？就是正常人，人生的“有限的時間”也相距甚遠。有人活20歲，有人活40歲，有人活100歲……人生的“有限的時間”既然不可比，“跑了多少路程”還有可比性嗎？一個早天之人，跟一個高壽之人可以賽跑嗎？就算是各方面條件正常、活的歲數(shù)也差不多的人，但如果生活態(tài)度不同的話，這個前提——“人生的賽跑”也未必能成立，跑的路程遠近也無從談起。

　　退一步說，就算“人生是賽跑”，用什么可以作為衡量跑的距離遠近的標(biāo)準？是用物質(zhì)創(chuàng)造還是精神創(chuàng)造，用道德還是知識，用勞力還是勞心，用家庭還是事業(yè)？這也是沒法比較的。人與人不僅不在同一起跑線上，而且跑的根本就不是一條道。即便在同一個維度上，也還是難以比較的，因為人生是無法量化的。誰能說清楚衡量家庭幸�；蚴聵I(yè)成功的指標(biāo)是什么？這是因人而異的主觀性很強的感覺，根本就沒有大家公認的尺度，德高望重或?qū)W識淵博等，也同樣是難以比較衡量的，是人見人殊的。

　　再說，人生之復(fù)雜，不是一個維度能說得清的。所謂“有得有失”，得就是失，失就是得，塞翁失馬，焉知非福？人生未必就要賽個長短，爭個頭破血流。從容、淡定、無為，未必就不是一種正確的人生態(tài)度。

　　因此，該材料作為一個命題——論點，是沒有說服力的。

　　在今年高考作文題中，“含意”荒謬的比比皆是。如“廣東卷”：“如果可以選擇出生的時代與地點……”這個假設(shè)也是不能作為“論點”的，因為，科學(xué)的論點是：“任何人都不能自己選擇出生的時代與地點……”“遼寧卷”：衣著簡樸的女鋼琴家說：“人，要隱于音樂背后。”以此作“論點”，等于說：衣著華麗的歌唱家、演奏家都認為：“人，要顯于音樂前面�！薄�—這類衣著華麗的歌唱家、演奏家都是喧賓奪主，其中就沒有優(yōu)秀的嗎？要知道，在歌唱家、演奏家中，他們占絕大多數(shù)。最為搞笑的“材料”是“重慶卷”，一個工人被救，原因居然是保安說的：“我在這家企業(yè)工作了35年。每天數(shù)以百計的工人從我面前進進出出，他是唯一一個每天早上向我問好并且下午跟我道別的人�！薄�—其“含意”就是：“問候保安，才有好報。”如此，其他不問候保安的工人，就沒有好報？這種偶然的事件（很可能是杜撰的），一個巧合，如何可以作為形成觀點的材料？

　　觀點，不應(yīng)是基于個別的“事實”，而應(yīng)是基于事物整體聯(lián)系、關(guān)系中的“事實”——不論是經(jīng)驗還是理論事實。這種個別的、隨意擇取的，甚至虛構(gòu)的材料，是不能產(chǎn)生具有發(fā)現(xiàn)性、超越性、逼真性的觀點的。列寧在《統(tǒng)計學(xué)和社會學(xué)》一文中說：“在社會現(xiàn)象領(lǐng)域，沒有哪種方法比胡亂抽出一些個別事實和玩弄實例更普遍、更站不住腳的了。挑選任何例子是毫不費勁的，但這沒有任何意義，或者有純粹消極的意義，因為問題完全在于，每一個別情況都有其具體的歷史環(huán)境。如果從事實的整體上、從它們的聯(lián)系中去掌握事實，那么，事實不僅是‘頑強的東西’，而且是絕對確鑿的證據(jù)。如果不是從整體上、不是從聯(lián)系中去掌握事實，如果事實是零碎的和隨意挑出來的，那么它們就只能是一種兒戲，或者連兒戲也不如�！薄�—“供料作文”題，往往所做的就是這么一件“連兒戲都不如”的事。最糟糕的是，這種兒戲般的“材料”，無數(shù)次地出現(xiàn)在學(xué)生的寫作中，影響著學(xué)生的寫作“材料”觀，成為他們“審題”、“立意”的內(nèi)容，其中經(jīng)不起推敲的甚至錯誤百出的“含意”，便是文章理所當(dāng)然、名正言順的“論點”。這會使他們以為，原來“論點”——思想——就是這么胡亂炮制出來的。任何莫名其妙的材料都可以信手拈來，作為寫作的“材料”，都可以炮制出“論點”。在這種極不嚴肅的“材料”觀下的寫作，自然是“偽寫作”。它對教師寫作教學(xué)與學(xué)生思想方法的影響是災(zāi)難性的。

　　寫作材料是寫作的源泉。如果“源頭”充塞著各種污染物，流出的會是純正的言語甘泉嗎？“供料作文”題所“供”的“材料”，根本就不是寫作所要求的“材料”，在此基礎(chǔ)上的寫作，自然是毫無價值的“偽寫作”。——寫作行為中，最重要的選題、積材與立意，都由命題者代勞了，評價就只能是“偽評價”了。

　　三、偽文體：寫虛擬之體

　　福建高考作文題給“偽材料”基礎(chǔ)上形成的荒謬“觀點”限定的載體是：“議論文”或“記敘文”。“湖南卷”也如出一轍：“……寫一篇不少于800字的記敘文或議論文。”而“江西卷”則要求：“必須寫議論文。”其他各卷不規(guī)定寫什么文體，或是“文體自定”或是“寫一篇文章”，但可以想見，其所謂“文體”、“文章”，指的也是“議論文”、“記敘文”之類的“虛擬”的“教學(xué)體式”。殊不知，這些“教學(xué)體式”是現(xiàn)實寫作中根本不存在的。也就是說，我們的寫作教學(xué)所形成的“虛擬文體感”，不但不能助成學(xué)生一生的言語成就，相反，一旦成為一種思維定勢，還會干擾、阻遏他們將來重新學(xué)習(xí)、掌握“真實文體感”。

　　我國現(xiàn)代“教學(xué)文體”的創(chuàng)設(shè)，大約是自陳望道先生始�！�—在當(dāng)時，這是一種創(chuàng)新的探索。他在1922年出版的《作文法講義》一書中說：“文章體制，包括記載文、記敘文、解釋文、論辯文和誘導(dǎo)文等五種文式�！标愅�道先生同時也清楚地告訴我們，這五種“文體”是為練習(xí)作文所作的分類，不是真實寫作中的文章作品的分類。每一種“真文體”，都包含了若干種“教學(xué)文體”因素。這“五種文式”，并非實際寫作中的文體，是供作文教學(xué)、練習(xí)用的，不能照搬到真實寫作中去。

　　此后的將近一個世紀，語文教科書與教學(xué)沿襲了陳望道先生的教學(xué)文體分類法。雖然在具體文體名稱上有所不同，如夏丐尊、葉圣陶合編的《國文百八課》（開明書店1935年版）、《初中國文教本》（開明書店1936年版），將“教學(xué)文體”分為記述文、敘述文、說明文、議論文四種，但其文體分類的出發(fā)點與陳望道先生是一樣的。然而，遺憾的是，人們卻不知道他們這樣分類的初衷是為了方便教學(xué)，以訛傳訛、弄假成真，以為真有記敘文、說明文、議論文這些文體存在。

　　這種影響，還涉及具體的寫作認知與思想方法的誤導(dǎo)。如陳望道先生談到“論辨文”的“論題”（他的“論題”，所指的不是“研究對象”，而是“論點”）、“證據(jù)”、“證明法式”，就是現(xiàn)在的“論點”、“論據(jù)”、“論證”三要素的雛形。也不曾想，這種以“論證”為中心的“三要素”思維，居然成為了今天議論文寫作的僵化模式。

　　“偽文體”寫作，問題還不止于此。須指出的是，議論文論點、論據(jù)、論證的“三要素”，是一種“形式”界定，本身就存在諸多弊病，據(jù)此是寫不出高質(zhì)量的議論文的，它也遠遠不能滿足“論辨思維”的實質(zhì)需求。由此形成的“偽論辨寫作”觀念貽害無窮。

　　“偽文體”觀，勢必導(dǎo)致“偽寫作”。教師的文體認知錯了，評價觀念也就錯了。真文體、偽文體莫辨，真假顛倒、是非混淆，評價有客觀性、公平性可言嗎？

　　四、偽公平：寫限體之文

　　缺乏公平性，還表現(xiàn)為“限體寫作”。“福建卷”與“湖南卷”都要求寫“議論文或記敘文”，“江西卷”則要求“必須寫議論文”，其他各卷比較開放，要求寫“文章”或“自選文體（詩歌除外）”�！�—所謂寫“文章”，其言外之意也是將詩歌除外的。因為，“文”一般不包括“詩”，“文”與“詩”是并列的概念。就是說，現(xiàn)今所有的作文題實際上都對考生限制文體，至少是不能寫“詩歌”。當(dāng)然，在“限體”上，以江西卷最為苛刻，福建卷、湖南卷次之。

　　限體作文，涉及考試的公平性。試題必須對所有考生一視同仁，要使所有考生都能得到最佳發(fā)揮，這是常識。在寫作上，考生的優(yōu)勢是不同的。由于人的思維類型與言語潛能的差異，造成了人的言語、寫作上發(fā)展方向的不同。俄國著名生理學(xué)家巴甫洛夫的研究表明，由于遺傳的原因，人天生可以分為藝術(shù)的、思想的、中間的三種類型。轉(zhuǎn)換過來，就是人可以分為創(chuàng)作的、學(xué)術(shù)的與中間的三種寫作潛質(zhì)。寫作與寫作教育實踐也表明，作家不是學(xué)�？梢耘囵B(yǎng)出來的，就是說，有一部分具有“藝術(shù)”、“文學(xué)”基因的人，才能成為作家。同樣，真正的大學(xué)者、思想家也是不能培養(yǎng)的，他們必須要有“學(xué)術(shù)”研究的基因。而“介于二者之間的”左右逢源的人，兼具藝術(shù)家、思想家才華的人，則少之又少。多數(shù)人一生中，最擅長的文體也就是一兩種，許多人一輩子只寫詩，被稱為“詩人”。有的考生恰好擅長所謂的記敘文、議論文，有的考生則并不擅長，然而他們不能寫自己擅長的文體，對這部分考生還有寫作考試公平性可言嗎？——“必須寫議論文”，叫那些未來的小說家、散文家、記者……情何以堪？“文體自定（詩歌除外）”，考慮到那些未來的詩人的感受了嗎？這是“學(xué)生本位”思維嗎？要知道，作文的分值足夠決定考生一生的命運。

　　可想而知，在這種導(dǎo)向下的教學(xué)，勢必不可能做到因材施教�？际裁唇淌裁矗�這是中國教育的潛規(guī)則。語文、寫作教育，勢必只教學(xué)生用以對付考試的虛擬的“教學(xué)體式”，而絲毫不在乎考生將來是否用得上。

　　高考“偽寫作”命題導(dǎo)向亟待改變，須還考生以自由想象、立意、表達的權(quán)利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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